这座城,是石头的，满街满巷，门前屋后，蹲着、踞着、望着、守着无数尊石狮，它们或威严，或憨拙，或已风化得眉眼模糊，却无一例外地缄默着，用千万吨的沉默，承托着闽南沿海这一隅市井的喧嚣，疫情，像一阵突如其来的、粘稠的海雾，漫进了这座石头城，街巷空了，市声歇了，铁闸门拉下的哗啦声，成了白日里最惊心的响动，世界忽然被抽走了所有鲜活的背景音，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、嗡嗡的静，而在这片人造的寂静里，那些石头的沉默，便轰然作响起来。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“听”见过它们的沉默，那是一种有质感的、沉甸甸的存在，往日里，它们是风景，是符号，是“烟火人间”这幅画上几笔古朴的勾勒，而今，人间烟火骤然黯淡，它们便从背景中凸显出来，成了主角，我隔着口罩，与一尊老宅门前的石狮对望，它的鬈毛被岁月磨得圆润，眼眶深陷，仿佛看尽了百年的风雨与晴日，它依旧蹲坐在那里，稳稳地，仿佛这场波及全球的惶惑，于它不过是又一阵稍长的海风，它的静，不是空虚的静，是一种吸纳了无数代人的目光、叹息、喜悦与离别后，沉淀下来的“知的静”，疫情中的人，被不确定的浪潮颠簸，焦虑于明日，困顿于当下，而这石狮的沉默，却像一枚定海神针，它告诉你，无论风雨如何疾厉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，一直在那里，不动，不摇，不言语，却提供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参照。 这沉默，更是一面冷酷的镜子，石狮不会生病，不会恐慌，不会为生计发愁，它们的永恒，反照出我们生命的脆弱与倏忽，当核酸的队伍沉默地蜿蜒，当救护车的鸣笛划破夜空，我们前所未有地意识到，这副血肉之躯是何等堪怜，石狮的“在”，如此坚固；而我们的“在”，却如此需要被证明，被保护，被一连串的阴性报告所确认，这种对比，生出一种荒诞的诗意，我们在这座石头城里，用最现代的科技与最原始的本能，对抗着无形的病毒，而周遭，是亘古的石头见证者，我们的忙碌，我们的挣扎，我们的悲欢，在它们恒久的尺度下，仿佛瞬间激起的微尘，这并非贬低，而是一种奇特的慰藉：个体的忧惧，在更浩瀚的“存在”面前，似乎能被那无言的沉默所稀释，所承载。 终于，疫潮暂退，市声如解冻的溪流，重新活泼地漫溢开来，早点铺的蒸汽，摩托车的轰鸣，孩童的嬉笑，再度编织成熟悉的背景音，人们匆匆走过石狮身旁，目光不再为它们停留，它们又退回到了背景里，恢复成安静的装饰，我知道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，当我再次瞥见那尊老宅门前的石狮，我看到的已不仅是一块被雕琢的石头，它是一段沉默的共度者，一个巨大的倾听者，它吸纳了那个特殊时期整座城的呼吸、心跳与叹息，并将一切封存于它粗砺的肌理之中。 疫情是一阵狂暴的风，吹过了石狮城，风过之后，看似了无痕迹，但风知晓，石头知晓，那些石狮的沉默，从此有了具体的重量与温度，那重量，是共同渡过的时光；那温度，是恐惧褪去后，对寻常日子更深沉的眷恋，它们依然不语，但每一个路过的人，若静心去听，或许都能从那石头的沉默里，听到一座城劫后余生的、平稳而坚韧的心跳，这心跳，比任何喧哗，都更接近永恒。